「金剛般若波羅蜜多講記」(節錄)

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印順導師

        般若,華言慧。從前,須菩提在般若會上,曾提出四個問題--何者般若,何名般若,般若何用,般若屬誰。今隨順龍樹而略為解說:

        1.何者般若:佛說的般若,到底是什麼?依佛所說的內容而論,略有三種:一、實相般若:智論說:「般若者,即一切諸法實相,不可破,不可壞」。如經中說的「菩薩應安住般若波羅蜜」即指實相而言。二、觀照般若:觀照,即觀察的智慧,智論說:『從初發心求一切種智,於其中間,知諸法實相慧,是波若波羅蜜』。三、文字般若:如經中說:「般若當於何求?當於須菩提所說中求」,此即指章句經卷說的。

        A.實相般若:實相即諸法如實相,不可以「有」、「無」等去敘述他,也不可以「彼此」、「大小」等去想像他,實相是離一切相--言語相、文字相、心緣相,而無可取著的。智論說:「般若如大火聚,四邊不可觸」;古德說:「說似一物即不中」,都指示這超越戲論而唯證相應的實相。凡夫的所知所見,無不為自性的戲論所亂,一切是錯誤的。這種虛誑妄取相,不但不見如實空相,也不能了達如幻的行相。從見中道而成佛的圓證實相說:從畢竟寂滅中,徹見一切法的體、用、因、果,離一切相,即一切法。如法華經說:「唯佛與佛乃能究盡諸法實相,所謂:諸法如是相,如是性,如是體,如是力,如是作,如是因,如是緣,如是果,如是報,如是本末究竟等」。所以,空寂與緣起相,無不是如實的。但是這是非凡愚的亂相、亂識所得,必須離戲論的虛誑妄取相,那就非「空無所得」不可。所以,經論所說的實相,每側重於如實空性、無性。要見性相、空有無礙的如實相,請先透此「都無所得」一關--迷悟的關鍵所在。

        實相--約理性邊說,是空還是有?中論說:「空則不可說,非空不可說,共不共叵說,但以假名說」。實相非凡常的思想,世俗的語言可表達,這如何可以說是空是有,更因此而諍論?然而,實相非離一切而別有實體,所以不應離文字而說實相。同時,不假藉言說,更無法引導眾生離執而契入,所以「不壞假名而說法性」,即不妨以「有」、「空」去表示他。中論說:「一切實非實,亦實亦非實,非實非非實,是名諸佛法」。末句,或譯「諸法之實相」。眾生的不能徹悟實相,病根在執有我法的自性;所以見色聞聲時,總以為色聲的本質是這樣的,確實是這樣的,自己是這樣的。由於這一根本的執見,即為生死根本。所以經中所說的實相,處處說非有,說自性不可得。本經也說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;若見諸相非相,則見如來」。高揚此實相無相的教說,尊為「不二解脫之門」。即是說:實相非空非有,而在「寄言離執」的教意說,實相是順於「空」的;但不要忘卻「為可度眾生說是畢竟空」!

        有人說:實相是客觀真理,非佛作亦非餘人作,是般若所證的。有人說:實相是超越能所的--絕對的主觀真心,即心自性。依智論說:「觀是一邊,緣是一邊,離此二邊說中道」。離此客觀的真理與絕待的真心,纔能與實相相應。實相,在論理的說明上,是般若所證的,所以每被想像為「所」邊。同時,在定慧的修持上,即心離執而契入,所以每被倒執為「能」邊。其實,不落能所,更有什麼「所證」與「真心」可說!

        B.觀照般若:再作三節解說:凡、外、小智之料簡:一、世間凡夫也各有智慧,如文學的創作,藝術的優美,哲學與科學的昌明,以及政治、經濟等一切,都是智慧的結晶;沒有智慧,就不會有這些建樹。但這是世間的,利害參半的。如飛機的發明,在交通便利上,是有益人群的;但用他來作戰,就有害了。常人所有的「俗智俗慧」,偏於事相的,含有雜染的,不能說是般若。二、外道也有他們的智慧,像印度的婆羅門,西歐的基督教等。他們的智慧,以人間為醜惡的,痛苦的,要求生到一個美妙的、安樂的天國。於是乎行慈善,持戒,禱告,念誦,修定等。這種希求離此生彼的「邪智邪慧」,如尺蠖的取一捨一,沒有解脫的可能,不能說是般若。三、二乘行者得無我我所慧,解脫生死,可以稱為般若;但也不是般若經所說的般若。大乘的諸法實相慧,要有大悲方便助成的;悲智不二的般若,決非二乘的「偏智偏慧」可比。離此三種,菩薩大悲相應的平等大慧,才是般若。

        空、般若、菩提之轉化:智論說:「般若是一法,隨機而異稱」。如大乘行者從初抉擇觀察我法無性入門,所以名為空觀或空慧。不過,這時的空慧還沒有成就;如真能徹悟諸法空相,就轉名般若;所以智論說:「未成就名空,已成就名般若」。般若到了究竟圓滿,即名為無上菩提。所以說:「因名般若,果名薩婆若」--一切種智。羅什說:薩婆若即是老般若。約始終淺深說,有此三名,實際是一般若。如幼年名孩童,讀書即名學生長大務農作工又名為農夫或工人。因此說:「般若是一法,隨機而異稱」。

        般若、方便之同異:般若是智慧,方便也是智慧。智論比喻說:般若如金,方便如熟煉了的金,可作種種飾物。菩薩初以般若慧觀一切法空,如通達諸法空性,即能引發無方的巧用,名為方便。經上說:「以無所得為方便」。假如離了性空慧,方便也就不成其為方便了!所以,般若與方便,不一不異:般若側重於法空的體證;方便側重於救濟眾生的大行,即以便宜的方法利濟眾生。智論這樣說:「般若將入畢竟空,絕諸戲論;方便將出畢竟空,嚴土熟生」。

        C.文字般若:文字,指佛所說的一切言教。常人以書籍為文字,其實,文字不盡是書本的。書籍,是依色塵而假立的文字;但佛世卻是以音聲作文字。佛怎麼說,弟子即怎麼聽受。所以,佛經以名句文身而立,而名句文身是依聲假立的。或者偏愛不立文字,以教義的鑽研為文字而加以呵斥,不知言說開示即是文字。凡能表顯意義,或正或反以使人理解的,都是文字相。筆墨所寫的,口頭說的,以及做手勢、捉鼻子、豎拂、擎拳,那一樣不是文字!文字雖不即是實義,而到底因文字而入實義;如離卻文字,即凡聖永隔!此處說的文字,指大般若經中的第九分。

        初學般若,應先於文教聽聞、受持,以聞思慧為主,經合理的思考、明達,進而攝心以觀察緣起的無自性,即觀照般若,以思修慧為主。如得離一切妄想戲論,現覺實相,即實相般若了。這三者,同名般若而各有所重,如意在實相,即能所並寂而非名言思惟所及。如意在觀慧,即依境成觀,以離相無住的相應為宗。如意在文字,即重在安立二諦,抉擇空有。

        2.何名般若:為什麼稱般若?在這一問題中,即抉示出般若究竟指什麼?應該說:般若是實相;觀慧與文字,是約某種意義而說為般若的。如觀慧,因依之深入而能現覺實相--般若,所以也稱般若。觀慧是因,實相是--非果之果,即是因得果名。又,實相不是所觀的,但觀慧卻緣相而間接的觀察他;為境而引生觀慧,所以也可假說為從境--實相般若而名為般若。至於文字,依他的能詮實相及藉此能詮教而起觀,得證實相--般若,所以也就從所詮而名為般若。

        般若,本是世間舊有的名詞,指智慧而言。但佛陀所要開示的,即正覺現證的--能所不二的實相,本非非世間「般若」的名義所能恰當,但又不能不安立名言以化導眾生。從由觀慧為方便而可能到達如實證知的意義說,還是採用「般若」一名。不過,雖稱之為般若,而到底不很完備的,所以智論說:「般若定實相,智慧淺薄,不可以稱」。

        3.般若何用:從般若是實相說,這是萬化的本性--切法畢竟空故,世出世法無不依緣而成立。這是迷悟的根源--眾生所以有迷有悟,凡夫所以有內有外,聖人所以有大有小,有究竟有不究竟,皆由對實相的迷悟淺深而來,所以本經說:「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」。

        從般若是觀慧與實相相應慧說,可有二義:一、證真實以脫生死:一切眾生,因不見性空如實相,所以依緣起因果而成雜染的流轉。要解脫生死,必由空無我慧為方便。這觀慧,或名正見,或名正觀,或名正思惟,或名毘缽舍那,或名般若。從有漏慧的聞思修慧,引發能所不二的般若,才能離煩惱而得解脫。解脫道的觀慧,唯一是空無我慧,所以說:「離三解脫門,無道無果」。二、導萬行以入智海:大乘般若的妙用,不僅為個人的生死解脫,而重在利他的萬行。一般人修布施、持戒等,只能感人天善報,不能得解脫,不能積集為成佛的資糧。聲聞行者解脫了生死,又缺乏利濟眾生的大行。菩薩綜合了智行與悲行,以空慧得解脫;而即以大悲為本的無所得為大方便,策導萬行,普度眾生,以此萬行的因華,莊嚴無上的佛果。要般若通達法性空,方能攝導所修的大行而成佛。這二種中,證真實以脫生死,是三乘般若所共的;導萬行以入智海,是菩薩般若的不共妙用。

        4.般若屬誰:約實相般若說,這是三乘所共證的,即屬於三乘聖者。約觀慧般若說,如約解脫生死說,般若即通於三乘。所以經中說:「欲學聲聞地,當應聞般若波羅蜜,欲學辟支佛地,應聞般若波羅蜜,欲學菩薩地,亦當應聞般若波羅蜜」。但佛說般若波羅蜜經,實為教化菩薩,即屬於菩薩。如本經說:「為發大乘者說,為發最上乘者說」。解深密經也說:第二時教「惟為發趣修大乘者說」。不過,佛說般若,雖說但為菩薩,而有二乘在座旁聽。經說:要得二乘果,必須學般若,這固然是三乘同入一法性,也即是解脫脫生死的不二門--空無我慧。然也就是密化二乘,使他們聽聞大乘勝法,久久薰習成熟,即可宣告「汝等所行是菩薩道」,而迴心向大了。所以般若是「通教三乘,但為菩薩」。從前,成論大乘師說:般若是通教,不夠深刻;唯識大乘師說:般若但為菩薩,不夠普遍。總之,照他們看,般若是不究竟,「通」又不好,「但」又不好,這可說是「般若甚深,諸多留難」!那裏知道般若通教三乘,但為菩薩,深廣無礙,如日正中!這所以般若於一切大乘經中,獨名為大!

    般若屬於菩薩,為什麼不屬於佛?約般若唯一而貫徹始終說,如來當然也有般若。不過,佛說般若,重在實相慧離言發悟,策導萬行。般若「以行為宗」,所以與側重境相而嚴密分析,側重果德而擬議圓融者不同。

 

「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講記」(節錄)

        經上說:「五度如盲,般若為導」;並以種種功德稱揚讚歎。有些人不知佛經讚嘆智慧的用意,於是以為只要有般若,其餘的五度就可以不要了,這是錯誤的。智慧是領導者,它需要與布施等行為配合起來,使所修所行的不致發生錯誤,這才是佛法重智慧的真義。

        般若慧和世間的知識不同:般若慧是從深刻地體驗真理所得到的,如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因獲得了體驗真理的智慧而成佛。這樣,般若的智慧,我們不是就沒有分了嗎?這也不然,我們雖還沒有體驗真理的智慧,可是佛法是依體悟真理的智慧而流出來的,我們依止佛的經教指示漸漸思惟觀察,起深信解。這雖不是自己體會真理的智慧,然也類似的智慧。生得智慧雖人人都有,然解脫苦痛根源的智慧,不經過修習,確是不容易得的。所以佛法教人多聞薰習,聽聞日久,解法智生,這在佛法名聞所成慧。聞解以後,再於自己心中詳審觀察,如是對於前所了解的問題可以更得到有系統有條理的深一層認識。同時,將此深刻的悟解,指導行為而體驗於尋常日用間,佛法名此為思所成慧。思後更修禪定,於定境中詳細觀察宇宙人生的真理,此名修所成慧。再不斷的深入,常時修習,般若智慧即可發生。

        智慧,可以分為兩種:一、世俗智,如世之哲學家、科學家等,他們都有對於宇宙人生的一套看法,有他種種的智慧,與相對的真理。雖然這是不究竟的,若就廣義的智慧說,他們解說宇宙人生的世俗智,也可包含在般若裏(方便智)二、勝義智,這是就特殊的智慧說。佛法體驗真理的智慧,是徹底的、究竟的,這與世間智慧不同而是特殊的。體驗真理的智慧得到了,生死流轉中的一切苦痛,都可以因之解決。苦痛的大樹,有本有幹有枝有葉,我們要除掉它,不能光在枝葉上下工夫,必須從根本上去掘除,佛法就是以般若智從根本上解除人們的苦痛的。所以佛法中所講的般若,主要是特殊的。佛、菩薩、羅漢都有此智慧,不過佛菩薩的心量大,智慧也大些。因此菩薩應遍學一切法,菩薩雖學一切法,以有特殊的智慧,世間智慧的錯誤可以為之揀除,融攝貫串使世俗慧亦成為圓滿而合理的,從般若而引出方便智,即能正見世間的一切,這就是上面所說廣義的智慧了。常人對此,多不了解,於是生起種種誤解:有些人以為佛法所指的智慧是特殊的,有了這特殊的智慧,其他的世俗智慧就可以不要了,這種人忽略了遍學一切法門的經訓。另一些人以為世俗的知識,不可厚非,應當去學,可是學而不返,忘記了佛法特重的智慧是什麼了所以修學佛法的人,應該對佛法所崇重的特殊智慧致力以求,而世俗的一般智慧,也不能忽略。

        般若是最高的智慧,其內容深細難了,由於般若的最高智慧,才能親證宇宙人生的根本真理。真理是什麼?這不必另外去找說明,可以就在日常見聞的事物上去了解。依佛法說,一切事物的存在,都不過是原因條件的假合,凡是假合成的東西,它底本身一定是遷動變化的;他依原因而存在,同時又與他法作緣,他法也遷流變化而存在。這種互相影響互相推動的關係,佛法稱之為因果系。因果法則,是遍通一切法的。如一株樹,有種子的因,與水、土、日光的緣,和合起來,生芽、抽芽、發葉、開花、結果。若是原因和助緣起了變化,樹的本身也就跟著變化了。人也是這樣,富貴、貧賤、賢明、不肖,都不是沒有因緣的。上面曾說:人依內心的正確與錯誤引生行為的合理不合理,由此感招苦樂不同的結果,這也就是因果必然的現象。任何事物,都不許例外,佛法就是依因果法則說明一切的。存在的是結果,同時也是因;凡是可為因的,也必是從因所生的。但一般宗教就不然,如耶穌教說一切事物是上帝造的,上帝不由他所造。這樣,上帝唯是原因而不是結果了!佛法呵此為不平等因。還有說什麼時、方、物質等為諸法因的,這在佛教總呵之為非因計因。或者說諸法是無因生的。諸經中依因果法則,遍予破斥。唯有依於般若慧,了達諸法的因果事理,纔是正確的知見。然了得因果現象,還不是佛法中最究竟的;最高的智慧,是要在因果現事的關係中,深入的去體驗普遍而必然的最高真理。佛就是體驗了這最高真理的;佛的偉大,也就在他能把真理完滿的洞達。

        遍觀諸法,一一法皆無所得,這「無」是沒有自性實體的,由此而破我法二執,得到「無掛礙故,無有恐怖,遠離顛倒夢想,究竟涅槃」。本經的名言:「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」,這不是觀念的遊戲,也不能以研究或辯論空理為足,而是要在「色」等諸法的現象當下,一一地去觀察,而且進一步在定心中深入綿密觀照,才能實證空性,而且是在菩提道上長期的、深廣的觀行,而非速成式的「頓超圓悟」所可以實現的。「般若法門」是大乘菩薩道在自利利他生涯中的眼目,既非神秘經驗,也非哲學論述,這可說是般若經論的一貫精神。

        長久以來,導師並未特別專弘一種法門,或提倡某種特殊的禪修,所以有人誤以為導師是「論師」或「學者」,對佛法只作純理論的研究,不談修行,事實上,這只是宥於狹隘的修行觀--「打坐、參禪、持咒、念佛」,依此所得到的粗略印象,而熟讀『妙雲集』的讀者則不難發現,導師的修行觀,並不同於傳統的觀點,他並不太強調特殊的禪定和特殊的觀想,而詳於菩薩心行、般若深觀與解脫心境的描述,希望學佛者能就近的身心而減少貪瞋癡,生起戒、定、慧和慈悲心行,進而身心自在,自他和樂,這與根本佛法乃至初期大乘的風格相近,而更體現「人間菩薩」的精神吧!讀者們當可在導師的字裏行間看見,在『般若經講記』之中,相信您也會有這樣的感想。